木雅楠是被浓烈的酒香呛醒的。
醉仙楼鎏金匾额悬在头顶三寸处,檐角铜铃在暮色里泛着血光。她试图撑起身子,却发现腕间缠着紫苏藤——正是碧梧生前系在药杵上的那根。藤蔓另一端没入地面,青砖缝隙渗出琥珀色酒液,蜿蜒成“永昌廿四”的字样。
“姑娘醒了?”掌柜的捧着鎏金算盘从暗处转出,算珠上刻的不是数字,而是婴儿生辰。他枯瘦的指节点在“甲申”珠上,柜台后突然传来陶瓮相撞的闷响:“您赊的七百二十瓮魂酒,该结账了。”
木雅楠猛然翻身,撞翻了身旁的酒坛。坛中涌出的不是酒液,而是大团青丝——正是她及笄那年剪下的!丝缕纠缠间,她瞥见发梢系着的桃木酒符,符上朱砂竟变成了“裴”字。
“叮——”
铜铃无风自动。掌柜的突然撕开脸皮,露出碧梧枯槁的面容:“小姐欠的债,该用脊骨酒方来偿了。”她手中算盘迸散,七十二颗算珠化作酒虫扑来。
木雅楠抓起桃木酒符划破掌心,血珠溅落的刹那,整座醉仙楼开始扭曲。梁柱化作巨型酒瓮,窗棂变作青铜酒樽,而她方才倚靠的柜台,竟是永昌帝炼丹用的青铜鼎!
“阿姐。”
清润男声自鼎中传来。木雅楠回头望去,见裴公子半透明的魂魄正在酒气中凝结。他心口虎符纹流淌着金光,指尖却缠着紫苏藤:“皇陵酒瓮里的婴灵...咳咳...需要你的...”
话音未落,碧梧突然暴起。她枯爪穿透裴公子魂魄,扯出缕泛着酒香的青烟:“公子莫急,待奴婢抽了这缕残魂,正好添作醒酒药引!”青烟入鼎的刹那,鼎身浮出双生胎图腾。
木雅楠脊骨骤然发烫,《醴泉谱》金字破体而出,在空中凝成酒勺形状。她福至心灵,抄起酒勺舀向鼎中青烟。沸腾的酒液灼伤掌心,却也将裴公子残魂重新聚拢。
“敲...子午钟...”裴公子虚影指向她腰间。木雅楠低头,见不知何时多了枚螭纹玉磬——正是碧梧项圈所化!她挥勺击磬,清越声响里,醉仙楼突然褪去幻象,露出森森皇陵真容。
七十二口血棺悬在穹顶,每口棺椁都连着紫苏藤。木雅楠仰头望去,见自己正站在祭坛中央,脚下青砖刻着完整的酿酒阵图。裴公子魂魄伏在阵眼处,胸口插着半截桃枝——正是她在第四章折断的那支!
“阿姐看这里。”裴公子引她望向东南角的血棺。棺椁突然透明,露出其中封存的玉雕:童子抱酒瓮的造型,眉眼与她幼时一般无二。玉雕心口镶着半块虎符,与裴公子魂魄的伤痕严丝合扣。
木雅楠喉间泛起腥甜。她终于明白永昌帝的毒计——将双生胎炼作活酒引,长公主之女承酿酒秘方,皇子承镇国虎符。而木夫人冒死调换婴孩,把真正的皇嗣藏进了酒坊。
“小姐当心!”碧梧的尖叫自血棺传来。木雅楠旋身避过袭来的紫苏藤,见藤蔓上突然睁开无数双婴孩眼睛。每只瞳孔都映着段往事:木夫人深夜埋酒、裴公子剜心取蛊、碧梧割腕饲酒虫...
裴公子魂魄突然凝实三分。他握住木雅楠持勺的手,引她将酒勺刺入阵眼:“阿姐可还记得醴泉眼的滋味?”酒勺没入青砖的刹那,整座皇陵地动山摇,血棺中渗出琥珀色酒液,渐渐汇成溪流。
木雅楠在酒溪倒影里看见骇人景象——她的脊骨正在皮下蠕动,金字酒方破开皮肉,连带着整条脊椎缓缓抽出!剧痛中,《醴泉谱》文字暴雨般砸向血棺,每个字都化作酒虫啃噬棺椁。
“不够...还不够...”裴公子魂魄开始消散,他指尖凝出冰晶,刺入自己心口,“要融了虎符...”冰晶遇血即燃,竟将整条酒溪点燃。烈焰中,双生胎玉雕突然开口,吐出卷明黄圣旨。
木雅楠忍痛展卷,瞳孔骤缩——这竟是永昌帝传位诏书!而继位者名讳处,赫然盖着木家酒坊的桃花印。
碧梧的狂笑震落穹顶玉屑。她枯瘦身躯暴涨,化作三丈高的酒虫母体:“小姐可知这些年,奴婢替你饮了多少毒酒?”虫腹透明处可见翻滚的魂灵,正是木雅楠这些年酿过的所有桃花酒客。
木雅楠脊骨已完全离体,悬浮在空中宛如酒旗。她以指代笔,蘸着心头血在空中勾画——正是娘亲教她的第一道酒符。血符成型的刹那,七十二口血棺齐齐洞开,数万婴灵呼啸而出。
裴公子残魂突然化作流光,没入她缺失的脊骨。木雅楠听见耳畔响起埙声,眼前浮现出七岁那年的桃林:裴公子扮作酒商来偷师,被她用桃核砸中额头;十四岁上元节,他翻墙送来西蜀断肠草,说是能提酒香...
“阿姐,启封吧。”
埙声忽止。木雅楠发现手中多了把桃木酒钥,匙身刻着皇陵密道图。她将钥匙插入心口虎符纹,拧动的刹那,整具身躯突然透明——皮肤化作酒膜,血脉变作酒渠,而跳动着的心脏,竟是永昌帝炼丹用的赤玉壶!
碧梧发出濒死的尖啸。她虫腹中的魂灵破体而出,每个都握着青铜酒樽。木雅楠凌空抓起脊骨酒旗,扬手展成十丈长的酒幡。婴灵们顺着幡面游走,渐渐拼出完整的《醴泉谱》。
“以天为瓮,以地为甑。”木雅楠吟出娘亲最后的教诲。皇陵突然拔地而起,砖石瓦砾化作酿酒器具,血棺变作发酵陶瓮,而翻滚的碧梧,正被紫苏藤拖入最大的酒甑。
裴公子声音自九霄传来:“酉时三刻至!”残月突然迸发烈阳之光,木雅楠透明身躯开始蒸腾酒气。她看见自己的发丝化作酒曲,指骨变作酒籈,而流淌的血,正是新酿的“同归引”。
当第一滴“同归引”坠入酒甑时,碧梧的虫躯突然绽放桃花。她枯槁面容迅速丰润,变回木雅楠初见的伶俐丫鬟:“小姐...奴婢终于...”话音未落,紫苏藤自她七窍钻入,抽出一缕缕黑气。
木雅楠赤足踏上酒甑边缘。蒸腾的酒气里,她看见裴公子完整的魂魄正在凝结,心口虎符与她的赤玉壶心严丝合扣。七十二口陶瓮自行封坛,瓮身浮现出百姓面容——正是饮过桃花酒的所有人。
“该祭天了。”裴公子执起她的手。两人指尖相触处,皇陵化作巨大的酿酒坊,而呼啸的婴灵们,正在酒幡指引下重入轮回。木雅楠拔下桃木簪,簪头桃蕊里飞出只酒蝶,翅膀上赫然写着“永昌绝”。
碧梧的尸身突然睁眼:“小姐看身后!”木雅楠转身,见木父的魂魄正在酒气中挣扎。他手中攥着半块酒曲,正是当年毒杀木夫人的那枚:“楠儿...爹错了...酒坊地窖...”
裴公子折扇忽现,斩断木父喉间黑气:“岳丈大人,该饮罚酒了。”扇面展开处,木父魂魄坠入最小的陶瓮,瓮身立刻浮现“弑妻”血字。
子夜更鼓响起时,木雅楠与裴公子并肩立于酒幡之巅。她将赤玉壶心浸入酒甑,裴公子则把虎符投入其中。融合的刹那,天地间响起清越凤鸣,酒液凝成凤凰形状,掠过之处焦土生桃,枯骨还魂。
三月后,木家酒坊重开。
新酿的“同归引”摆满七十二口陶瓮,每坛封泥都印着酒蝶纹样。醉仙楼掌柜成了酒坊账房,他的算珠上如今刻着往生咒。而城西三十亩桃林深处,多了座无碑坟茔,坟前供着青铜酒樽。
木雅楠倚在桃树下翻看《醴泉谱》,忽觉发间微动。裴公子虚影执埙而立,他心口虎符纹已淡如烟霞:“阿姐可知,同归引还差最后一道工序?”
她轻笑,将书卷抛入酒泉:“缺个偷酒的小贼。”春风拂过处,酒蝶自泉眼纷飞而出,每只都衔着桃花酿。而远处官道上,金鳞卫正押送百车酒瓮入京——瓮中装的,正是皇陵炼出的长生酒残渣。
暮色四合时,木雅楠在桃林深处启封最后一坛酒。坛中飘出的不是酒香,而是裴公子完整的魂魄。他执起她的手按在心口,虎符纹化作桃花烙印:“欠阿姐的东风,该还了。”

